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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手工历史』:边城(捞尸版)

文/高小茶
导读:大家都知道父子俩和驴的故事讲述的道理是“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”,只有王小波看出了这个故事另外还有条道理是“闭上你的嘴让别人走路”。有话要讲的时候闭上嘴,简直是比有饭要吃的时候闭上嘴更困难的一件事。在贵国,说话的权利弥足珍贵,以至于说话的后果相对被轻忽了。是不是只要张开嘴,就可以联想到什么说什么?就可以对着张三的照片说这李四长得真像领导?至于其他更远更深的议论,说的人懂,听的人知道,被说的人呢,他们大概在走自己的路吧。

新闻链接:
起:10余名大学生结成人梯营救落水少年 3人溺亡
&转:大学生救人溺亡隐情调查:挟尸要价另有其人见死不救渔民被冤
捞尸人谈见钱捞人:不知道他们是英雄
结:长江大学与打捞公司的打捞协议系民事行为

沿着长河往上游走,就能走到林山。林山后面是蛮民的地界,前面是边城。长河在边城边上横着打了个滚,漩出一汪深坑,叫长生滩。
长河从西边不知道什么地方流到边城,此时几乎看不出来它会在下游变成那么一个暴君,唯有长生滩也许算是个征兆。这地方的水流极乱,几股激流绞在一起,把水里的东西往下拽;河岸也怪,从岸边下来几十步都是齐腰的浅水,忽然一个坎子陷下去,就有两人多深。只有水性最好的渔人敢在这里下水,他们里面水性最好的人才能在这里上岸——水流会把人往对岸推,逆流游回这一侧河岸是极难的事,看着只有几丈远,却是拼了命才游得过。
长生滩里有渔船,也有边城打捞公司的船。打捞公司的船有两条,其中一条船上是一个老船工,带着一个小女孩。小女孩叫翠翠,翠翠管老船工叫爷爷。
老船工以前也是打渔的,家产、老婆和女儿从水里来,也被水带走了,只给他留下了翠翠和岸边的一个茅屋。老船工的船以前是自己的,八年前归了边城打捞公司。打捞公司的大老板是个有能耐的人,开了这家公司,专门打捞边城一带长河里面的沉物——营业执照上是这样写,但是在边城,水面上的人都知道最值钱的沉物就是死人。边城是个小城,这门行当并不忙碌,于是大老板只买了三条船,顺便雇下了几个水手当船工,再拨了一个叫陈二的打手来管事,买卖就开张了。几年下来,那两条船的船工换过好几批,走的人都带着私蓄去做别的体面营生了,只有老船工还是老样子。
平心而论,老船工现在的活儿比打渔时候轻松得多:他只要把船泊在岸边等着,陈二听说哪里有人淹坏了,就来叫他,他就划起船过去。陈二在岸上和苦主谈价钱——其实没得谈,都是一口价——他在人家指点的地方把钩子下到河里去,钩到以后拖上来,看陈二的手势谈拢了,就捞起来送到岸上。陈二收了钱,给他他的那一份,他就欢喜地回家,叫翠翠把钱拿去买糖和酒。
除了翠翠因着不可抗的自然力量成长着以外,这日子每天都像凝固在水门汀里一般,看不到一丝变化。然而有一天老船工正在灶上,翠翠尖细的嗓子喊他:“爷爷,爷爷,有人来了!”他慌忙迎出来,看到来的人有好几个,都是省城人的打扮,戴着斯文的眼镜,捧着黑匣子照相机,由两个他认得的人带着来了。那两个人是在长生湾卖鱼的,经常见到,只是没说过话——渔民对他们这种做死人生意的照例是忌讳打交道的,何况陈二又怕他们抢了生意,总是恶声恶气。
老船工呆站着,正在犯难这么些人怎么招待,人家倒不要他招待,就立在门口问他的话。他听了半天才晓得是在说四天以前捞起来的那三个少年人的事。原来那三个少年人是省城里来的大学生,为了救两个落水的孩子才淹坏了,是救人英雄。陈二和他们的老师同学谈价钱谈不拢,正在吵的时候,有人照了老船工把钩子钩着大学生的尸首在船边的照相,登到报纸上头,全省全国都很震动,骂他见死不救,捞尸要价,没有良心。那两个打渔的也受了牵连:大学生救人的时候他们在旁边扔了绳子,帮了忙,载了六个人上岸。但是那三个沉到底下以后他们不敢下水去救——他们一个有老腰疼,一个是旱鸭子,这么冷的天不敢下水。陈二来了以后他们又怕陈二骂,就把船划走了。不知道怎么报纸上头说他们见死不救,他们又去卖鱼的时候被人认出来,一群人骂他们见死不救,追着把鱼都扔了,网都扯烂了。
老船工看着报纸上他的大照相——报纸是省城人给他看的,他们说自己是记者,记者他听说过,就是给报纸上写文章的——怕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他不识字,不晓得上面写了些什么,照相黑黑白白的一片,他也看不出是不是他。眼前这些人都说是他,他想那就是了吧。他一向安分守己,怎么就上了报纸了?老船工糊涂得很。
记者问他为什么要做在照相里做摆手的手势,是不是价钱没谈拢,不肯把尸首送回岸上?他忙一叠声地说不是。谈价钱是陈二的事,他不管的。那个手势他都不晓得自己做过,天晓得是为什么。记者又问他一个尸首好多钱,他说是大老板定的,三十个银元,记者们都提笔刷刷刷地记下来,他心里又一跳,不晓得说没说错话。记者又问他那天什么时候到的,到的时候人是死是活,他说,他到的时候陈二已经在岸上跟人讲话了,岸上好多人,有的女的在哭,乱糟糟的一片。有人指给他人沉在哪里,他就撑着船过去等着,另外两条公司的船也在。等陈二冲他们点头了,他就把船撑过去捞。先捞起一个穿红衣服的,又一个穿白衣服的。然后陈二跟他打手势,他就晓得是钱还没凑齐,就不捞了,把这两个放到岸上去,等着。等了好一阵子,钱送来了,陈二又叫他们回去捞。最后一个穿蓝衣服的,也是他捞起来的。三个人都是河底下捞出来的,千真万确没有气了。
记者们还想问话,陈二喊着老船工的名字气咻咻地从坎子上冲下来。记者一窝蜂拥上去,连珠炮一样问他话。老船工攥着翠翠的手,呆呆地在一边听。他只听见陈二的哑嗓子在乱糟糟的人声里面迸出来的几个碎句子:……高?我们公司是明码实价,政府发了执照的……你们去问政府……见钱才动手,我们也有行规!……水警?水警不管我们的事哦……你听哪个说的?他们救活的,我们捞死的,两不相干的嘛!……
老船工出着神,不觉把翠翠的手攥得又紧了点,翠翠的小声音喊痛他也没听见。他猜陈二在说武馆的那些人。他们爱游水,又都是水鸭子;遇到有人淹着了,能救就救的。陈二不敢跟他们硬碰,但是总是不阴不阳地叫他们别挡了他的财路。老船工还想起那些先头走的船工,有时候一起喝酒,会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对他说:“伯伯,你不懂这一行,原来打渔那套行不通的,总等起不行的。”他总笑笑,不敢细想是怎么回事。现在他似乎要明白了,但头脑里头又有什么挡着他不叫他明白。
那两个打渔的这会儿也不知道该干什么,只好呆望着老船工,怯怯地问:陈老板赔不赔我们的网哦?老船工直觉地卫护自己的老板:又不是陈老板扯烂的你们的网,为啥子是陈老板赔?那两个打渔的也说不出为啥子,又像对他讲话,又像自言自语地说:那我们找哪个赔嘛?总要有个人赔嘛。翠翠忽然插了一句:找说你们坏话的人赔嘛!
打渔的和老船工都愣了,又一齐望向还在和陈二纠缠的记者。但马上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好笑,忍不住对看着苦笑起来。他们背后,长河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,静静地流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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